独怜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鹂深树鸣。
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
此诗作被历代文人点评“山水名篇,恬淡高远”,然而,你能否想象到,写出这样文辞的诗人,在年少之时,斗鸡走马、窝藏罪犯、调戏民女、肆意酗酒……种种放诞行径不一而足,横行长安城而无人敢管?
- 01 -
荒唐放浪一纨绔
,中国唐代山水诗派诗人,后人每以王孟韦柳并称。其诗风恬淡高远,以善于和描写隐逸生活著称,因出任过苏州刺史,世称“韦苏州”。
韦应物出身于 关中望姓之首的韦氏家族,祖上贵宦辈出,再加上父亲在文人墨客中的声望,韦应物自幼有恃无恐。不学无术又何妨?韦公子照样稳稳当当一跃成为玄宗近侍,出入宫闱,扈从游幸。
彼时大唐正当繁华盛世,开阔从容的气象自然非比寻常。长安道边的无名野花都开得风采熠熠,负箧曳屣的士子们意气都仿佛直达青云。
年少的韦应物身骑白马,斜傍垂杨,看着武陵车马傲然行在长安街头,听见湖边急管繁弦歌声又起,于是他露出了一个少年快意的笑,转身扬鞭策马。
“豪家沽酒长安陌,一旦起楼高百尺。
碧疏玲珑含春风,银题彩帜邀上客。
回瞻丹凤阙,直视乐游苑。
四方称赏名已高,五陵车马无近远。
晴景悠扬三月天,桃花飘俎柳垂筵。
繁丝急管一时合,他垆邻肆何寂然。”
长安贵族交游的景象,落到纸上,便铺开了满章带着颓靡味道的繁华。
那时的韦公子纵情声色,放眼全长安,没有人敢说他的不是,更遑论上书举报。而后人们竟然是从他晚年叹忆往昔时所写的《逢扬开府》一诗中才得以瞠目结舌地窥见一二:
“少事武皇帝,无赖恃恩私。
身作里中横,家藏亡命儿。
朝持樗蒲局,暮窃东邻姬。
司隶不敢捕,立在白玉墀。
骊山风雪夜,长杨羽猎时。
一字都不识,饮酒肆顽痴。”
只是,纵情意气不知愁的,又岂只是年少的韦应物?就连整个大唐,也是一样,不知风雨欲来,山河将倾。
- 02 -
一朝战乱烽烟起
安史之乱,是所有生于盛唐末尾的人夜夜辗转反侧时心中挥之不去的阴影。高楼大厦一朝倾,再回首,已是苍凉百年身。一切都被现实颠倒了方向。
“武皇升仙去,憔悴被人欺。
读书事已晚,把笔学题诗。
两府始收迹,南宫谬见推。
非才果不容,出守抚茕嫠。
忽逢杨开府,论旧涕俱垂。
坐客何由识,惟有故人知。”
若是年少时的韦应物,一定想不到《逢扬开府》的后六句,居然是以这样的苍凉结尾。他更不会想到,改变了自己前途的,是大唐动乱;而改变了自己人生的,是一个女人。
她叫元苹。他的妻。
元苹乃是世家贵女,当她下嫁韦家时,韦应物刚刚及冠。面临安史之乱,天下颠倒,前半生只会做个合格纨绔的他手足无措,还不知该如何扛起大梁。而她,还只有十六岁。
一朝从云端跌落悬崖,这心要如何自适?肆意顽痴,不学无术,在如今这乱世里他又要如何自处?
元苹就是在韦应物最迷茫也最困难的时候,来到了他的身边。
“动之礼则,柔嘉端懿;顺以为妇,孝於奉亲。”
在韦应物的眼里,他的妻子温柔,孝顺,贤惠,饱读诗书……无一处不好。她来了,他浪荡半生的梦终于醒了,开始了发愤图强之路。
他在战乱时受尽苦楚,后立志读书,典籍载韦应物“鲜食寡欲,所居焚香扫地而坐。”多亏有温柔解意的元苹在旁,为他分忧良多。
“柔素亮为表,礼章夙所该。仕公不及私,百事委令才。”
他赞她的端庄,风度,仪态,才华,他无暇顾及家中事务,全靠元苹在内操持,免了琐碎杂事给韦应物带去的烦忧。
闲暇时,他们也曾一起诵读诗书,玩习华墨。后世宋朝有赵明诚夫妇“赌书消得泼茶香”,他和元苹也并不逊色,感情十分深厚。
他们夫妇相携,一起扶持着熬过了安史之乱,捱过了韦应物贬官、罢任的种种坎坷,以为人生就是这样风雨共行,白首同归,没想到,还是没能敌过命数——
- 03 -
头白鸳鸯失伴飞
大历十一年,韦应物四十岁,元苹溘然长逝。
一切来得太快。
“昧然其安,忽焉祸至,方将携手以偕老,不知中路之云诀。”
——我以为我们就这样携手终老,怎料到,竟然半途就与你诀别!
这是韦应物亲手写在元苹墓志之上的,当真字字血泪。
他为元苹所写的这篇墓志,实在是大破前人规制,用了大段的文字来诉说对妻子的之情和骤然天人永隔的悲痛绝望。他还写:“生处贫约,殁无第宅,永以为负。”自责、愧疚、悲痛,在元苹离他而去后没顶而来,让他一回忆起妻子的音容笑貌,就心痛到难以自持。
元苹去后,除了撰写墓志,韦应物还存有十几首诗,情真意切,感人肺腑。
清代乔亿评说:“古今悼亡之作,惟韦公应物十数篇,澹缓凄楚,真切动人,不必语语沉痛,而幽忧郁堙之气,直灌输其中。”
现摘录部分如下:
昔出喜还家,今还独伤意。入室掩无光,衔哀写虚位。凄凄动幽幔,寂寂惊寒吹。幼女复何知,时来庭下戏。咨嗟日复老,错莫身如寄。家人劝我餐,对案空垂泪。
——《出还》
独留不得还,欲去结中肠。童稚知所失,啼号捉我裳。即事犹仓卒,岁月始难忘。
——《送终》
飘风忽截野,嘹唳雁起飞。昔时同往路,独往今讵知。
——《往富平》
梦想忽如睹,惊起复徘徊。此心良无已,绕屋生蒿莱
——《伤逝》
韦应物为夫人元苹撰文并亲自书写的墓志目前收藏于西安碑林博物馆,属于国家一级文物,使后人首次亲眼看到了韦应物的手书真迹。墓志中,有一句话读来格外酸楚:
每望昏入门,寒席无主,手泽衣腻,尚识平生,香奁粉囊,犹置故处。
一切都仿佛从前一样,只可惜,伊人已逝!
韦应物前半生的荒唐浪子梦,因元苹而梦醒。遇见了她,韦应物就再没有过少年时的放诞行径,即使她已经离去。哭过痛过之后,他一字一句将自己这一生最后的心愿刻在了墓志之上——
百世之后,同归其穴。
我前半生的荒唐,因你而止;
我后半生的等待,因你而始。